第132章
长安已是桃李争芳吐蕊, 柳⾊青青时节。
数千里外的塞外, 依旧大雪纷飞,朔风呼啸。
夕

西下,一人一骑忽然出现在地平线上, 浴沐着绮丽明媚的云霞,飞快驰过人烟罕至的古道, 马蹄踏响, 溅起一簇簇尘土。
十余骑遥遥缀在他⾝后,紧赶慢赶,始终赶不上最前面一骑的速度。
马上之人个个虎背熊

, 穿圆领缺舿袍,佩横刀, 负长弓,威风凛凛。
因为连夜赶路,他们一个个眼中布満⾎丝, 双

⼲裂, 喉咙渴得要冒烟。
没人敢停下来休息,郞君座下的神驹跑得太快, 他们耽搁几息, 就彻底追不上了。
“天使是来送信的,又不是要宣旨封爵, 郞君为什么这么着急赶回来?”
一人悄悄问同伴。
剩下的人屏气凝神,没人回答他。
赶回都护府,早有部署、亲兵数十人

接出来, 护卫们纷纷下马“郞君呢?”
“郞君去前厅了。”有人答。
不洗漱,直接満头大汗,満⾝臭味去见天使?
众人暗暗道,难不成天使送来的是副都护的家信?或者说送信的天使是副都护的旧友,亲戚?
都护府前厅,王浮裹紧⾝上的棉袄,凑到火炉旁边,一个劲儿催促僮仆往炭盆里加炭。
听到门口响起沉重的脚步声,他抬起头抱怨:“太冷了!都护府不仅远,还冷!还⼲燥!还荒无人烟!还寒酸!我都一个月没吃到新鲜菜蔬了!快让人给我炖一锅菠薐菜吃!”
执失云渐没理会他,乍逢故友,他刀刻般的脸庞上依旧平静无波,没有一丝异样的情绪,径直穿过火炉,打开案桌上的锦匣。
红地花枝纹绸缎上躺着几卷绢帛,他开解丝绦,徐徐展开,合起来堪堪一握的绢帛,能铺満整张案桌。
绢帛上用朱漆笔细细勾勒出山川海湖的走势方位,标明各地的地理特征,连粟特人的城邦、商道都标注出来了,非常详细清晰,而且步数、方向极其准确,一目了然。
他皱眉,斩金截铁道:“这不是朝廷绘制的舆图。”
“你怎么看出来的?”王浮蹲在火炉前,巴不得手脚并用抱住火盆“是十七娘进献给二圣的。”
执失云渐怔了一下,眼眸微垂,缓缓合上绢帛。
沉默片刻后,他轻声道:“不是相王妃?”
他不知道自己在侥幸什么,明明知道不可能出变故,还是问出口了。
王浮瞅瞅左右只有侍立的僮仆、胡奴,袍角一撩,席地而坐,打开自己的行礼,翻出一张宮绸面棉花里的被子,裹在肩上“我出发的时候相王还未娶亲,算算月份,这会儿应该已经开始张罗喜事了。王家准备了两车贺礼,我阿弟亲自去送…”
他舒服地喟叹一口气“真暖和,难怪十七娘送行的时候,让那个叫蔡四的往牛车里塞了那么多张永安棉被子,没有这些被子,我路上早冻死啦!”
他一个人絮絮叨叨念叨旅途的艰险辛酸,执失云渐一言不发,低头查看其它舆图,等他说累了,抄起锦匣和所有舆图,转⾝便走。
“诶,你去哪儿?”王浮紧紧裹着棉被,蹲在地上,可怜巴巴看他,像沿街乞食的叫花子“我千里迢迢给你送舆图来,你不给我接风吗?”
“有了舆图,我现在可以去攻打莎拓部落,他们接连杀烧抢掠,夺走数十民妇。不趁着天气转暖前杀死他们的首领的青壮,以后更难对付。”执失云渐头也不回地道“你帮我带路?”
王浮立刻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,察觉到执失云渐看不到,扬声道:“你走吧!快走!别管我!”
打仗什么的,不关他的事,他就是这么没出息。
一刻钟后,数百骑⾝着⽪甲、手握长

的兵士在执失云渐的带领下,奔出军营。
马蹄所踏之处,卷起阵阵烟尘。
莎拓部随⽔草迁居,前几天探子已经找到他们的主帐所在。
那是一片原野,地势开阔,若是大规模攻打,守卫的巡丁隔着十几里就能示警。
有了舆图,就不怕他们再和以前一样,仗着

悉地形,留下老弱妇孺,逃之夭夭。等兵将离去,又忽然从夹道里杀出来伏击他们。
而且,舆图上还标明了一条不为人知的捷径…
执失云渐握紧舆图,纵马飞驰。
莎拓部今年劫掠过往商队,发了一笔财。
那些精美的丝绸菱绢不必说,还有美味又易于保存的⾁脯,更让莎拓部惊喜的是,商队竟然有几十包糖!
不同于一般的糖,那种糖块晶莹剔透,五彩缤纷,比最珍贵的⽟石还美丽精致,滋味也比石藌细腻甜美得多。
据西域番客说,这种永安糖供不应求,

易价格已经超过⻩金。
今天轮到萨颠巡逻,他手里松松挽着缰绳,嘴巴里嚼着一块只有小拇指指甲大小的永安糖——这是他千辛万苦从首领那里求来的。
自从莎拓部勇武的名声传出去以后,商队们不敢再往这个方向走,部落里的永安糖快吃完了。接下来首领准备带他们继续南下,那里有更多繁华市镇,有数不清的女人和财富。
雪停了,展眼望去,草⾊荒芜,露出一块块⼲燥的沙土,雪还未落到地面就被风卷走,泥尘飞扬。
几只鸟儿从萨颠头顶飞过,他抬起头,松开缰绳,弯弓搭箭,想试试自己的臂力。
“嗖”的一声,一支羽箭揷在他跟前十步远的地方,箭尖没⼊草地,箭尾微微晃动。
骏马受惊,扬起前蹄嘶鸣。
地上那支箭不是萨颠

出去的。
他目瞪口呆,怔怔地盯着夕

下忽然如天兵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不远处的军队,脸上写満恐惧和绝望。
军容整肃,弓马強壮,明光铠光芒耀目,那是唐军!
横扫草原、威震西域的唐军!
他们杀了人唐,唐军来报仇了!
除了富裕的大部落,草原上没有小部落敢正面

击唐军。
莎拓部只能像狡猾的兽类一样,趁商队落单时猛然暴起,得手后迅速撤退,绝不恋战,这才能一次次顺利躲过唐军的绞杀。
萨颠颤抖着握紧弓箭,他是族里的勇士,即使一个人面对数百骁勇骑兵,也不会后退一步。
他放出鸣镝,喉咙里发出尖锐的嚎叫:“有敌袭!”
十几岁的少年郞双眼⾎红,睚眦

裂,策马奔至阵前。
执失云渐瞳孔微微一缩,连拉弓弦,嗖嗖数声,五箭连发。
少年郞自小在马背上长大,腾挪闪避,羽箭紧贴着他的⽪肤,从他的手臂、颈项擦过去。
他狞笑着挥舞弯刀,继续前进。
执失云渐引马上前,霞光映在他脸上,灰褐⾊眸子里泛着冰冷寒光。
两人离得越来越近,少年郞发现其他骑兵一动不动,也没人弯弓,唯有眼前这个五官深邃的异族将领

上前,大笑数声,口中呼喝:“是个好汉!”
这是萨颠说的最后几个字,几息后,雪⽩的刀刃吻亲在他的脖颈上,鲜⾎汩汩而出。
他没来得及发出惨呼,哐当一声坠下马。
执失云渐扯紧缰绳,还刀⼊鞘。
他的铠甲上噴満粘稠的⾎

,脸颊上也溅了几滴。
暗红的⾎,雪⽩的⽪肤,深邃的眼窝,⾼

的鼻梁,他横刀立马,有如煞神。
冲出帐篷的莎拓部青壮挥着弯刀,大吼着扑向阵前。
执失云渐抬起手,望着像狂疯的狼群一样躁动的莎拓部,薄

微微翕张“只留妇孺。”
塞外的风沙吹不过⽟门关,更吹不到歌舞升平、锦绣繁华的长安。
亲仁坊的武家宅院,里里外外张灯结彩,里坊通向隆庆坊的长街上,沿路扎満彩绸彩花,姹紫嫣红,富贵恢弘。
裴英娘醒得很早,侧⾝去看枕边,李令月还在酣睡。
帐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,她掀开

帐,光着脚踩在填漆戗金脚踏上,楠木上铺了一层绒毯,暖和柔软。
她


眼睛,看一眼透过槅窗洒在案几香榻上的雪亮⽇光“是不是该起来梳洗?”
半夏含笑道:“还早着呢,⻩昏时候相王上门催妆,那时候才需要装扮起来。”
花钗翟⾐穿戴⿇烦,不管是穿,脫,还是顶着一头累沉沉的花钗博鬓珠翠宝石走路,都是一项大工程。
裴英娘暂时不想把那套繁复奢华的首饰罩在自己脑袋上,躺下接着睡。
这一睡便到了⽇中,李令月怕她劳累,没让人叫醒她。
宾客们陆陆续续上门,武承嗣、武攸暨作为主家郞君,在外

接来宾。
不管是武家人,还是来恭贺的百官,彼此都觉得眼下的场景有点别扭。
更匪夷所思的是,他们待会儿还要去相王府恭贺相王。
有些人家怕⿇烦,⼲脆出派两支队伍,一支到亲仁坊拜贺,一支去隆庆坊凑趣。
王洵上门时,武承嗣面⾊很不好看,武攸暨尴尬地轻咳两声,差点失手摔了王家的帖子。
两家人同时发出冷哼声,昂着下巴从对方⾝边擦过。
忍冬和半夏带领盛装出席的命妇女眷们步⼊內院。
不知是不是狩猎那⽇吓破胆子,她们有些放不开,没像取笑其他待嫁新妇那样言语调笑裴英娘。
要么一个劲儿夸她天生丽质,生得颜⾊好,⽪肤好,妆容好,从头夸到脚,再从脚夸到头。
再要么就是夸她的嫁妆,夸她的花钗翟⾐,夸相王英俊神武。
夸他们两人登对般配,一定能过得和顺美満——能不般配么,这一对瞧着不显山不露⽔,翻脸的时候和二圣一样心狠手黑!
有忍不住发酸的,歆羡二圣对她的荣宠,说的是恭维的话,语气和软,但蔵不住字里行间的嫉妒。
总之,别的话都敢说,就是不敢打趣她。
裴英娘很満意命妇们的知趣,婚礼对她来说,热闹喜庆、


喜喜是最好的,那些尴尬的玩笑话还是别说了。
说出口,満⾜的是她们欺负新妇的恶趣味。她不仅别扭,还碍于新妇⾝份,不能反驳。
未时她吃了些酥酪、透花糍和樱桃毕罗,嫌都是甜腻腻的,让厨下给她煮了锅羊⾁馎饦吃。
羊⾁汤撒了胡椒,汤⽔雪⽩,馎饦也是雪⽩的,唯有细葱一点点嫰绿,她稀里哗啦连吃两碗才觉得満⾜。
李令月取笑她:“也就你了,这时候还惦记着吃!”
裴英娘笑了笑,眉头忽然一蹙,捂着肚子靠在榻栏上,神⾊痛苦。
李令月哎呀一声,起⾝坐到软榻边沿“真是不凑巧,我让人去烧汤婆子了。”
“琼娘叮嘱过我,事先没想到会如此…可能是我太紧张的缘故。”裴英娘接过半夏递来的热茶,茶里加了红枣、阿胶、⾚芍之类的滋补药材,味道有点涩口。
她皱着眉头一口口喝完。
李令月凑到她⾝旁,附耳道:“我打发人去和八兄说了,免得他一头火热,伤了你的⾝子。”
裴英娘満面通红,半天说不出话。
千防万防,防住了那些喜

嚼⾆头的命妇,没防住自己的姐姐。
琼娘看裴英娘已经现出几分疲态,把看热闹的命妇们

到侧殿厢房款待。
命妇们想到相王那不动手则已,一动手摧古拉朽迁怒一大片的孤僻

子,就冷汗直冒,没有拿乔的底气,纷纷散去。
上官璎珞、房瑶光、郑六娘等人也都来了,前两者还要去隆庆坊送礼,郑六娘有孕在⾝,不方便多待,加上知道裴英娘不爱热闹,坐了一会儿就纷纷告辞。
李令月送走郑六娘,回房时看到裴英娘倚靠着锦缎卷草纹隐囊,额头冒出点点细汗。
她把套了几层绒布的汤婆子放进裴英娘怀里,爱怜地拍拍她的脸颊“别怕,这是常有的事。”
裴英娘搂着小汤婆子,


糊糊又睡了一觉。
窗外骤然响起一片喧哗声。
她睁开眼睛,让守在榻边的半夏出去看看。
片刻后,半夏去而复返,表情茫然“驿将送来一份紧急军务,点名要兵部尚书前去核对,又说什么有执失将军的贺礼…”
下午公廨放衙,兵部尚书在武府的宴席间吃酒。
事情紧急,驿将一路上快马加鞭,跑死六匹马,等不及别人传话,直接赶到亲仁坊找人。
顺便把执失云渐托付给他的贺礼一并送到阿福手上。
裴英娘完全清醒过来,抚抚发鬓,坐起⾝。
庭院里脚步纷杂,阿福匆匆穿过长廊。
⾝份所限,他不敢贸然闯进內院,走到台阶下,把一份兽⽪卷

到忍冬手中“务必让娘子亲观。”
裴英娘听到他的声音,走到外间来,叫住他“怎么外边有哭声?”
阿福眼中含泪,庒抑着

动,抱拳道:“娘子,执失将军灭了莎拓部,孟郞君的仇报了!”
裴英娘怔了怔。
李治一直很看重陇右道,苦于边境不稳,无力全心经营,只能无奈痛惜被其他部族呑噬蚕食的领土。
有时候陇右道被其他部族拦

截断,音讯不通,最北边的都护府没有钱粮支持,苦苦坚守,处境极为艰难。
有些偏远城镇的守将,被彻底孤立在茫茫大漠中,靠着几百个兵士,坚持七八年不投降,哪怕战至最后一人,也要牢牢守住脚下的土地。
朝廷必须夺回将士们抛头颅、洒热⾎打下的每一寸江山。
丝路繁华昌盛,但商道是粟特人把持的。
裴英娘不懂军事,单纯觉得,如果把商道掌握在自己人手上,财帛利益在前,有助于朝廷重新控制整个陇右道。
孟嘉平是卢雪照的知

好友,主动请缨随商队西行,记录沿途的风土人情,地理风貌,为以后商队在西域建立据点做准备。
他虽是文人,亦能仗剑江湖,不怕塞外的艰险风霜。
可惜商队刚走到碎叶城附近,被凶残的莎拓部埋伏,全军覆没,连几个十一二岁的小童也惨死在莎拓部的马蹄下。
路过的胡人商队无意中目睹孟嘉平一行人的惨状,心生同情,不忍看他们暴尸荒野,为他们收敛尸骨,派人送回长安。
万里关山路茫茫,能穿过重重险阻,安然通行丝路的商队,莫不是九死一生,历经坎坷。
裴英娘命人厚葬孟嘉平,她还是低估了陇右道的艰险,几十名家将,在游猎部族面前,不堪一击。
所以她贿赂胡人,威

利

,想尽各种方法,绘制当地舆图,进献给李治,帮助塞外将士震慑虎视眈眈的异族,清除沿路威胁。
“娘子,他们没有哭。”阿福擦擦眼角“他们是

喜的!”
商队的大部分成员是从永安观出发的,和府里的家奴、仆从沾亲带故。得知莎拓部被灭,他们

喜之下,泪流満面。
琼娘呵斥阿福“放肆,今天是大喜之⽇,竟敢做此伤感之举!”
裴英娘拦住琼娘“不。”
她展开兽⽪卷,上面只有寥寥一句话:莎拓部已诛,可继续派遣商队。
执失云渐的笔迹,她能认出来。
她心

如⿇,末了,渐渐平静下来,长叹一口气,轻声说“这不是伤感,将军的贺礼,是一份大礼。”
顿了顿,她扬起兽⽪卷,笑容満面“当浮一大⽩!”
琼娘敛容正⾊,郑重道:“是老⾝莽撞了。”
娘子并非只知风花雪月的富贵女郞,她不该和以前服侍其他贵女那样,用寻常內阁妇人的规矩来束缚娘子。
裴英娘淡笑一声“无碍。”
⽇影西斜,庭院浴沐在静好的暮⾊之中,婢女们端着银盘、银碗,快步穿过回廊,影子拉得长长的。
婢女们一声接一声,通禀声传进內院:“相王来了!婚车已经到坊门口了!”
裴英娘端坐在镜台前,浓妆

抹,勾的新月眉,描的芙蓉妆,眉间一抹嫣红花枝纹花钿,

边两点面靥,花钗、珠翠満头,翟⾐也穿戴好了。
镜中的新妇眉眼清秀稚嫰,但

妆之下,雍容华贵,仪态万千,举手投⾜,隐隐透出几分媚妩。
李令月急得团团转,觉得裴英娘的

脂颜⾊不好看,和琼娘商量“石榴红是不是太

了?试试海棠红。”
让人重新打开妆奁,取出鎏金飞鸟纹小钵,一一比对,最后选了梅红⾊的口脂,仔细为裴英娘补妆。
府门外喧喧嚷嚷,婚车被人拦下了。
內院里的婢女们继续有条不紊地忙活,命妇女眷们进房看新妇。
裴英娘

边含笑,双瞳似点漆,大大方方任众人打量。
众人夸赞新妇美貌,还是有人忍不住促狭一句:“新妇倾城国⾊,

若牡丹,⽟人一般,难怪相王要苦等这些年…”
她不提相王还好,一提,其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戏弄裴英娘的命妇们登时一个

灵,更不敢打趣裴英娘了。
裴英娘心中暗暗发笑,没想到阿兄名声在外,这么威风啊。
忍冬提着裙角跑进房“扇子,扇子呢?快,相王进来了!”
命妇们面面相觑“怎么这么快?”
新妇国⾊天香,⾝份贵重,二圣疼爱,郞君上门

娶,怎么说也得苦苦哀求上一两个时辰再开门吧,谁把相王放进来的?!
李令月在庭院外痛骂武承嗣“小娘子出嫁,一辈子只此一次机会。你作为主宾,不好好端着架子,等着郞君苦求央告就算了,怎么还亲自给相王带路?!”
武承嗣叫苦不迭,忍不住委屈:“公主,相王是您的兄长,您当然不怕他。”
李令月不怕李旦,裴英娘也不怕李旦,可他怕李旦啊!
不止他怕,武家人哪一个不畏惧相王?那夜一武家上上下下担惊受怕,眼睁睁看着相王磨折府中家奴,肝胆俱裂。此后在长街上远远看到相王府的侍从,立马抖如筛糠,一溜烟逃走。
今天相王带着几百名魁梧⾼大的亲兵前来抢亲,他们大着胆子

上前,还没靠近婚车,就被亲兵強行架走,想拦,也拦不住啊!
李令月气得跺脚“怕什么?


不是已经发下去了吗?别管那么多,只管打!”
武承嗣腿双发软“人都进了內院了…”
再打,也赶不出去啊!
李令月气结,还想再数落几句,回廊里闹哄哄的,膀大

圆的亲兵们簇拥着头戴缨冠、着青⾐纁裳、

束墨带、脚踏朱鞋的李旦,走进內院。
院里的仆从们茫然无措,不知道是赶相王出去,还是先进去通报。
李令月看着坦然自若,直接大踏步迈进內室的李旦,生气也不是,好笑也不是,合掌一拍,算了,八兄能一直忍到现在,已经不错了。
裴英娘刚刚拈起雕花象牙柄青地绣银线丝绢绘鸳鸯扇子,遮住面容,听得婢女们阵阵惊呼,⾼大如山的男人径直跨进门槛,肩披万丈霞光,一步步走到她面前。
她仰起脸,这好像是头一次看李旦穿正式的礼服,锦⾐华服,面若冠⽟。
真的要嫁他了。
李旦低头看着她。
她没有却扇,端坐在榻上,一⾝华丽璀璨的翟⾐,盛装打扮,珠翠満头,扇子遮住脸,看不清妆容,只露出一双乌黑发亮、神采奕奕的眼睛打量他。
一边打量,还一边点头,似乎对他很満意。
他嘴角微微勾起,忍不住笑出声,朝她伸出手。
她嗔怪地睨他一眼,不搭理他,在半夏和忍冬的搀扶中勉強站稳⾝子。
外头的鼓噪声更热烈了。
奠雁礼,撤障礼…
裴英娘被花钗博鬓庒得

不过气,浑浑噩噩跟随礼官的指示行完大礼,旁边的人不由分说揽住她,结实的手臂牢牢勒在她纤巧的

肢上“累不累?”
她想点头,当然累了!但是珠翠花钗太沉重,不敢动作,⼲脆放松自己,整个人倚进他怀里。
他的怀抱是陌生的,但⾐袖间淡淡的墨香味让她很快适应下来。
闹哄哄中被他搀扶着登上婚车,离开亲仁坊,一路向隆庆坊走去。
路上被障车的豪族弟子和围观的老百姓拦了下来,耽搁了一会儿。
李旦风雨不动,吩咐府中门客前去抛洒金饼、丝绢、布帛、铜钱。
障车的人被哄抢赏钱的人冲散,头冠散了,⾐袍

了,健马受惊,发出不安的鸣叫。
崔七郞等人狼狈钻出人群,笑骂几句,相王太狡猾了!
婚车顺利驶回隆庆坊,沿街火把熊熊燃烧,里坊內外灯火通明,恍如⽩昼。
转毡,⼊府,进帐。
李令月出现在青庐里,凑到裴英娘耳边,嘿然道:“阿⽗和阿娘也来了,今天八兄太心急,我和阿⽗说了,待会儿让阿⽗骂他!”
裴英娘疲累至极,没说话。
青庐里处处珠翠闪耀,烛光之下,她谁都认不出来,只听到不停有人催促她却扇,然后李旦念了几首诗,众人哄笑,琼娘点头,示意她可以放下扇子。
她除去团扇,脸上羞红,烛火映照之下,眉如翠羽,肌胜⽩雪,绿鬓朱颜,明眸善睐。虽然年纪小,但浓妆华服一衬,容光摄人,目光所及之处,众人无不噤声。
李旦静静看着她,眼里満蓄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意。
直到端着同牢盘的傧相轻咳几声提醒,他才回过神,执起筷子。
夫

俩吃了几口饭,饮过合卺酒,摘去头饰,脫下外边穿的大礼服,梳头合发。
宾客们満脸含笑,看一眼丰神俊朗的郞君,再看一眼貌若天仙的新妇,心満意⾜,默默散去。
盛大奢华的婚礼结束,剩下的辰光,留给小夫

二人独处。
罗帐低垂,密密匝匝围出一方温暖的小天地,青庐里烛火明亮,几案香榻陈设典雅,珠光宝气。
已是半夜三更的光景。
裴英娘浑⾝酸软,无心欣赏青庐里的布置,披散着头发,坐在锦绣软榻上,心里七上八下的,一会儿该怎么向他开口呢?
作者有话要说:
婚礼的礼仪参考全史分卷隋唐五代史部分的风俗史相关章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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